一次两次还好，可能是工作太累，压力太大；但一次次失败后，张三感觉不对劲。又一个和女友背对背的晚上，张三打开手机搜索。“累”、“做不出来”、“力度不够”……输入这些关键词后，张三看到了两个火热的词：阳痿。
张三皱着眉头，看着很多解决办法，从吃韭菜到做手术，他拿不定主意，网上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去医院怎么样？
张三求医
辗转反侧一夜，张三拿着医保卡出门，天一亮就去医院。
路上，张三想着自己的病只限于男科，那应该去男科吧？是的，应该有这样的科室。等他到了医院大厅的分诊台，工作人员摇头：“男科？我们这里没有男科。”张三毫不气馁，又赶到另一家医院，但还是没能预约上：“没有男科，你去泌尿外科吧。”
泌尿科，听上去应该是跟“尿”有关的科室，那里的医生能解决我的生命体征问题吗？张三决定去当地最大的医院碰碰运气。
这次，张三先看了看医院的招牌，确实有“男科”几个字，但到了挂号窗口，却被告知预约已经满了：“医生不够，未来几天的预约都满了。”
阳痿，医学上称为“勃起功能障碍”(ED)，是指男性阴茎在性交过程中无法勃起或维持勃起。
张三看着医院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有些羡慕。一来羡慕那些挂号就能顺利看病的人；二来这些人多半是得了“光荣”的疾病，什么肠胃炎、高血压、过敏……而自己遇到的问题，实在不好开口，挂号的时候甚至都要压低声音。据说在公立医院看病会留下记录，以后要是碰巧有人看了，那……多尴尬啊！
回家的路上，张三在公交车上听到一则广告：“xx医院专门治疗男性病，两个月后你的英雄梦就实现。”
其实，张三知道“男科”就是因为类似的广告。张三小时候经常看到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中间是一个方形的红十字，左边写着“便民特色”，右边写着“男科专科”，下面则是各种症状或病名，什么小便刺痛、尿道流脓、菜花芽……这些看上去眼花缭乱的字眼，就是张三对男科的第一印象。
公交车上的广告、电线杆上的回忆，张三想起了许多曾经看过的新闻：
小伙子因早泄到私立医院就诊，被建议做三次手术，花费数十万元，却无济于事。
私立医院对患者实施不合规的阴茎背神经阻断手术，导致患者永久丧失性功能；
在私立医院看病花了很多钱，到了公立医院却发现自己没病；
…
张三看新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当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摇了摇头，放弃了去私立医院治疗的想法。小心为上。
终于，天黑前，他回到了家。张三仰面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要不要去看医生看看自己的毛病？不然，不管是公立还是私立医院，他都不应该去。毕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而且去看医生，不就证明自己“不行”了吗？这太丢人了，不去，不去。
可他才三十出头，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吗？张三越想越恼火，抓起枕头就扔了出去。
无数的“张三”
张三是我们虚构的人物，但是他所遇到的困难或许也是很多男人都面临的问题，那就是男性疾病并不容易治疗。
你可能很少听到身边的男性朋友对你说“我得了男性病”，但事实上，男性患者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群体。
微博名人“成都下水道”是一名泌尿科医生，他利用微博做科普后发现，网友问的问题大多是关于男科的：“这逼着我去研究男科，渐渐地我就成了网上男科的代表。”2019年，成都下水道在“微博问答”回答问题数量排名全国第二，3000多个问题中，90%都与男科有关。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男性病就相当于小广告里的“阳痿、早泄”、“性病”，但男性病远不止这两大类。
男性疾病涉及男性生殖系统的解剖、生理和病理。诊断和治疗的范围可以贯穿男性的一生，从出生到发育，到成熟，再到衰老。换句话说，从 80 岁的老人到 1 岁的孩子，任何有生殖系统问题的人都可以去看男科医生。
目前男性疾病大致可分为5类：
男性不育症：如弱精子症、输精管阻塞等；
性功能障碍：如勃起功能障碍（阳痿）、阳痿等；
性传播疾病：如梅毒、生殖器疱疹、阴虱等；
前列腺疾病：如前列腺增生、前列腺癌等；
生殖器整形手术：如隐睾、包皮过长等。
统计显示，男性疾病发病率约占40%，其中男性不育症约占10%~15%，前列腺炎约占11%~16%，毫不夸张地说，我国男性患者数量达数十亿。
疾病种类繁多，患者群体庞大，但相比之下，男科学却并不成熟。与妇科学相比，男科学是一个新兴领域。在欧美，男科学起步于上世纪 60 年代左右。例如，美国男科学会成立于 1975 年。
在中国，“男科学”的发展时间并不长，直到15年前，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才正式成立，也就是说，直到25年前，男科学才在中国医学界受到重视。
男性健康被边缘化且不受重视
理论上，男科的范围很广。北京某三甲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医师王磊（化名）告诉果壳网，男科处理的问题小到“包皮环切”，大到“变性手术”。但现实是，男科处于边缘地带。
从学科角度看，“男科学”并不是一门独立的、普遍认可的诊疗学科。在国内医学院校教育中，根据原卫生部发布的《医疗卫生机构学科分类》（2012版），目前一、二级临床学科中没有“男科学”。在公立医院的科室划分中，很多医院也没有“男科学”。
据统计，在全国1500多家三级医院中，只有不到50家医院设有专门的男科，这导致男科门诊数量少，男科医生数量也少，全国从事男科的医生中，65%是兼职泌尿科医生，专职男科医生只有3000名左右。
在公立医院，泌尿外科承担着很大一部分男性患者的医疗需求。然而，男科只是泌尿外科的一个分支。以北京协和医院为例，泌尿外科除了男科外，其亚专科还包括肾上腺手术、泌尿生殖系统肿瘤、泌尿系结石、肾移植、肾积水等。
北京协和医院泌尿外科的特色亚专科。点击查看大图。北京协和医院官网截图
作为一名“被迫转行做男医生”的泌尿科医生，成都下水道告诉果壳网，泌尿科医生经常做手术，尤其是肾癌、膀胱癌等大手术，成就感非常大。而男医虽然基本都归属于泌尿外科，但男医生做的手术比较少，成就感也小很多。
手术量与收入挂钩，男医生不仅成就感不高，收入也相对较低。相比男性疾病，泌尿外科诊治的很多其他疾病，如肿瘤等死亡率更高、攻克难度更大，往往也是最热门的学科——这些都让泌尿科医生倾向于选择后者作为自己的专业。
此外，男医生职称晋升之路也会更加艰难。科研项目是大型医院职称晋升的重要指标，但男医生申请科研项目往往比泌尿外科其他亚专科更困难。“这可能和整个医学界乃至社会对男科学的重视程度不高有关”，成都夏水道说，“男医生做科研时，经常会遇到课题与其他领域交叉的问题，比如男性生殖健康和精子冷冻保存被划入生殖科室，男医生就只能治疗阳痿早泄，这其实就耽误了男科学的发展。”
成就感不强、收入较低、职称晋升路径较为艰难，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公立医院的男医生数量。
这与日益增多的男科患者数量形成鲜明对比。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主任委员邓春华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男科学刚刚起步，庞大的男性疾病服务需求人群与薄弱的男科专业队伍形成鲜明对比。特别是基层医疗机构男科医生短缺，大部分男科患者或需要男科健康服务的人群得不到医疗服务。”
公立医院男科的惨淡状况，带动了民营医院男科的蓬勃发展，也强化了民间偏方的“好处”。正规男科主力军远远不够，以至于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充斥着不靠谱的“男科医院”，它们趁机发展壮大，大肆敛财。
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副会长黄卫东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我国公立医院男科科室数量过少，为民营男科医院提供了巨大的市场，但这些医院质量良莠不齐，诊疗水平参差不齐，我国男科市场十分混乱。
2017年以来，厦门一家民营医院多次为患者捏造男科疾病并以此为名实施手术，导致涉嫌敲诈勒索，多名涉案人员被判处有期徒刑。
2018年，遵义市警方抓获“遵义欧亚医院”工作人员，该医院以治疗男科疾病为幌子，4年间非法获利2亿多元。
2019年，宁夏银川欧亚男科医院35名工作人员因涉嫌多项违法犯罪行为被批捕，此前该医院还因诊疗不规范、收费不规范等问题被曝光。
2020年，甘肃省临夏市督察对73名被告人提起公诉，涉及临夏新阳光男科医院等6家民营医院，案件涉及诈骗、敲诈勒索、勒索等6项罪名，180条犯罪事实。
…
中国青年报曾刊文称，被曝出医疗欺诈、过度治疗等问题的医院，都被明确打上了“男科医院”的标签。甚至可以说，男科是莆田体系内最受欢迎的专科之一。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让人们听到男科就“频频摇头”，降低了男科的社会认可度。
男科学应该独立吗？
女性生殖系统与泌尿系统相对独立，一般来说，女性生殖系统疾病在妇产科治疗，女性泌尿系统疾病在泌尿外科治疗。但男性生殖系统与泌尿系统有很大的重叠，如前列腺、尿道（亦即射精管）等，既可归入生殖系统，又可归入泌尿系统，这也是男科常被归入泌尿外科的原因。
如今医学专科越来越专业化，这是医学现代化的发展趋势。妇科健康发展从独立开始，近百年来其诊断技术和治疗水平都有了长足进步。目前，妇科门类齐全，诊疗规范，民众认知度高，并衍生出许多交叉专科，达到了深入研究、多学科协作的阶段。
男科同样需要健康发展，成都污水处理厂大力支持男科独立，他认为，如果男科能够获得和泌尿科、妇科一样的独立地位，从医生培训到设备购置，都能满足男科发展的需求。
男性泌尿生殖系统。有重叠，也有区别。男性生殖系统还包括睾丸、附睾、输精管等；泌尿系统还包括肾脏、输尿管、膀胱等。|《系统解剖学（第7版）》，人民卫生出版社
男性的诊疗也需要现代化的设备，比如在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诊疗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检测叫“夜间勃起时间”，就需要专门的设备，但很多泌尿外科科室往往没有这个设备。
“科室一般不愿意买这些设备，那怎么给病人做检查呢？”成都下水道公司负责人说。
很多男科疾病综合了内分泌、性医学、性心理、生殖医学等多个领域，需要多学科交叉知识。比如勃起功能障碍就有很多可能的原因，包括发育、内分泌、心理等……“一般的泌尿科医生可能不擅长诊断，事实上很多泌尿科医生也不会仔细研究男科疾病的诊疗。”成都下水道说，“男科医生的规范化培训很重要，男科的独立性可以让医生的知识更加完整、系统。”
专科的划分也缩小了范围，有利于医护人员集中精力钻研某一领域的精深知识。如果男科科室独立，可以更快地救治患者，就不需要跑多个科室了。专业男科医生的出现，也可以大大减少以莆田医院为代表的“地下男科游击队”的数量。
专业男科医生的到位，也能大大减少以莆田医院为代表的“地下男科游击队”的数量。丨网页截图
不过，泌尿科医生王磊认为，男科独立设立存在现实困难。他认为，虽然男性生殖系统与泌尿系统并不完全一样，但总体来说是一个系统，男科是泌尿系统整体的一个分支，至少目前很难把两者区分开这么多。由于男性生理结构特殊，泌尿系统出现问题，比如出现炎症，往往会影响男性生殖系统的健康，反之亦然。对多系统疾病进行独立诊断和治疗，未必是“聪明做法”。
此外，对男性疾病也存在偏见。“如果你得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疾病，比如性病，如果每个科室、医生都有牌子，身边人又很多，你是愿意看只治性病的专科，还是看更全面的门诊，比如既能治性病又能治其他病的医生？”王蕾问道，“很多人还是会选择后者。对男性患者来说也是如此，去泌尿外科就诊，没那么丢人，一旦你说你去男科，就会觉得很尴尬。独立性可能会给患者就医带来更多心理障碍。”
这种心理障碍所引发的问题，并不比学科建设和医学水平的问题更容易解决。
男性就医的心理障碍：
自尊与男性健康
由于这些并不光彩的广告，在公众心目中，男性疾病常常被认为是羞耻的，因为它们不仅涉及男性性器官，还常常被认为是“生活作息不规律”的表现。例如，对于男性疾病中的性传播疾病，人们往往认为“健康=美德，疾病=堕落”。由此产生的羞耻感和污名化会对男性疾病的诊断和治疗产生负面影响。
耻辱感是一种因患病而产生的羞耻感。从积极方面看，男性疾病的耻辱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人们的危险行为，比如频繁更换性伴侣，但其消极意义也很明显，可能使患者感到羞耻，甚至遭到社会的排斥。
除了众所周知的银屑病、艾滋病、抑郁症等被污名化外，男性疾病同样被污名化。这种污名化不一定具有针对性，而是更加普遍、日常化。比如男性朋友之间经常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不够好？”这其实就是疾病羞耻和污名化的日常表现。
与生殖系统相关的疾病似乎是一件非常羞耻、必须隐瞒的事情，但避免谈论它真的是好事吗？
在这样的环境下，男性患上男性疾病，可能会害怕潜在的侮辱和歧视，进而可能将这些侮辱和歧视内化，导致对自己产生消极的态度。同时，带有强烈污名化和病耻感的男性疾病，往往很容易被一些民营医院作为营销点，或者用来建立所谓的“明星科室”，直击患者痛点，效果极佳。
这也使得男性就诊男科的比例远低于女性就诊妇科的比例。然而，这种疾病并不会因此而消失。拒绝就医的男性患者往往要忍受这种疾病数年，这可能会进一步影响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健康。
一家致力于男性健康的组织在2017年的一项调查中发现，英国伦敦90%患有勃起功能障碍（ED）的男性不会主动寻求治疗，而ED带来的羞耻感和困惑感可能引发焦虑症状。在中国某单中心的大样本研究中，1489名到男科门诊就诊的患者中，57%患有抑郁症，42%患有焦虑症。其中，晚发型性腺功能低下、勃起功能障碍和慢性前列腺炎患者的抑郁和焦虑发生率最高。
世界卫生组织将每年的10月28日定为“世界男性健康日”，要求世界各国加大男性健康的宣传力度，呼吁全社会关注男性健康。
没人愿意接受贬损性的社会评价。许多研究发现，男性自报的勃起阴茎平均尺寸往往比研究人员测量的平均值要大。研究人员认为，原因之一是人们倾向于根据社会期望来回答问题。我们经常提到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要求女性温柔矜持，但类似的刻板印象也存在于男性身上。“正确”的男人应该坚强勇敢，不能“无能”，否则就是“娘娘腔”或“舞男”。
男科学的一项重大任务是消除长期存在的偏见、禁忌和其他限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社会文化构建了我们对疾病的思考和感受方式。如果广告继续以狭隘的方式宣传男性疾病，如果我们收到的信息仍然是男性疾病难以忍受，或者如果我们假设男性应该“坚强而阳刚”，那么我们可能会继续以这种态度看待男科学及其患者。
但另一方面，社会观念有时本身也是一种疾病的“治疗手段”，当人们开始认识并正视男性疾病与男性患者时，或许这一领域的现状才会有机会得到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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